Ocula 意见|在边界上搔一搔:谈“蒋哥,现在的时候最好尽量拍白人的”

文/ 钟山雨

蒋志在 12 号空间的项目“蒋哥,现在的时候最好尽量拍白人的”呈现了艺术家在疫情期间在网上购买的一系列视频“礼物”,由华人雇佣国外以黑人为主的当地群体进行表演,购买者将得到粗糙的文字祝福和舞蹈。蒋志认定这些礼物在伦理上是坏的,于是作为消费者参与其中以探索其产业链、伦理边界,以及背后更大的政治经济环境因素。展览呈现了这些视频逐步递进的四个阶段:从定制的带有冒犯意味的祝福语;商家提供的“标准语”;在艺术家要求下用白纸、儿童画、当地歌谣制作的礼物;以及在商家的建议下用“诗意”代替“虚无”的祝福。此外,艺术家与商家的讨论记录,委托拍摄的表演者日常生活,与来自非洲的工艺品摆件一并展出。

对这个项目感到无所适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——今天在全世界范围内,有大量研究型作品讨论殖民主义的遗存,重新将自己的社区置于主体地位,因此显现出强烈的反抗性;而这组作品却是顺流而下的,它涉及的后殖民问题是如此醒目,但却不是始于某种对人权或种族主义的批评态度,也不是首要关乎“我们的”社区,于是它囫囵地侧身从缝隙里溜了过去。


这个微妙的缝隙对我来说是不适感与恶趣味交织的——我很不愿承认后一点,因为它几乎表明了我是一个左派立场不坚定甚至缺乏道德的人。不幸的是,面对它们的错愕与不适感至少对我而言并非压倒性的(那种创作已成为千禧年的历史,如果只剩下纯粹的冒犯,本文也没有写作的必要了)。“礼物”系列的道德困境在中国的语境下是混沌的:在单一种族环境下发展的国家是滋生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温床,在右翼政治势力在全球抬头的当下,国内主流的民间论调仍旧保持着对欧美多元社会中所谓“政治正确”的反对倾向,人们并不关心与自己相异的群体,只要“我”被绝对排除在被嘲弄者之外,便能保持相对远的心理距离乃至抱有猎奇的目光,强烈的冒犯便可以成立。这是娱乐化的基础。

我想到一则地狱梗图——老师在讲台上提问:“谁能告诉我 19 世纪时 50 美元可以买到什么商品?”一个黑人男孩踊跃地举手后,老师说:“那剩下的 49 美元呢?”地狱笑话是百无禁忌的社会排泄物,它颠覆了被普遍认可的伦理准则,挑衅看到他人面临苦难应保有的同理心,同情被暂时抛弃了,人性卑劣的一面被赤裸翻出,这种略微失调的感觉让人感到荒诞;然而这种快感反倒滋生出罪恶感,当我们悄悄以此为乐时,也间接承认了文明的进程是假象。我们明知将苦难娱乐化在社会伦理层面上是不可接受的,是不能被堂而皇之拿出来分享的,但它无处排遣,于是带有宗教意味的“忏悔”和“敲木鱼”成为了“地狱”笑话的次生物。

蒋志大概没有敲木鱼,他的做法是把自己扔了进去,从一开始便暧昧地处于观察者和参与者之间。去年我曾这样写:“(蒋志)总是隔着一个布景,操控着舞台并切换视角,将个体命运和宏大命题揉在一起难舍难分。他的作品未能紧贴在地面上,因而缺少粗糙,而我们常常武断地设想只有粗糙才接近现实。”这一次,一直更愿意藏在摄影机后面的蒋志,不知有意还是无心,少见地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大方地摆出来,不禁让人怀疑他本人也沉迷其中。

当艺术家将自己作为赠送的对象时,交易的契约被打破了,仪式本身得以成为讨论的中心对象。在黑人男性程式化的表演中,他们半裸的身体是被女性凝视的(这实际上可以延伸到女性主义的相关讨论,也与蒋志过去的创作不无呼应,但它在展览中被其它看似更严峻的问题盖过了),这些身体被注入了适当的色情,恰恰好地站在网络审核的边界上——在蒋志与客服的聊天记录中,适当的色情被宣称为完美的,“规规矩矩的”,它既不虚无,也不政治,而前面所述的“我”与他者的割席助长了色情的安全。

我们更为习惯当代表演里那种中立的身体:拒绝被性化的躯体身着黑色宽松的衣服,作为一种材料在空间中运动。“礼物”无疑在所有层面上与之相反,它之中的身体是被消费的,而在这个消费的动作中,购买者获得的首先是凝视乃至俯视的快感。另外,色情化的、带有种族刻板印象的身体与常常带有性暗示的“祝福”一致,如同通过接触进行施法的巫术——现在你也可以拥有了!在项目进行到中期时,蒋志通过病毒式地反复使用商家提供的标语“我们都是你的礼物”,直接点明了这些视频的中心即为情色资本——在需要靠积累完成的经济资本不足的前提下,情色资本却是垂手可得的。

被商品化的并不完全是身体,从异国情调的背景、文字、宣传图片到录像成品,祝福视频拥有一整套猎奇的现成品。语言是这个仪式中的重要一环,但当语义完全无法传达时,语言也变得无效,降格为语音的模仿,和对照片夸张的亲吻、无意义的扭动一起,将表演者的人格弱化。在疫情封锁的前提下,这虚假的、顺网线传播的、由完全的他者代劳的狂欢释放了购买者的(性)压抑。

在这个项目的后期,蒋志试图为被拍摄者争取能动性,并夺回艺术家的能动性。可惜这并不是一个英雄主义的故事。当白纸上被替换为无意义的符号和当地儿童自己画的画时,语言的巴别塔被拆掉的同时,交易的契约也被第二次打破了,它提醒着镜头前的人:你们所做的事情是荒谬的。然而讽刺的是,恰恰是在“虚无”这组作品中,被拍摄者流露出了最多的非表演者的表情,尴尬、困惑、觉得好笑——为表演者争取的能动性并未被领情(情为何物?区区消费者竟妄图施与同理心)。他们宁愿不要这能动性——如果一组视频未能完成“祝福”的私人目的,那么它将流向公共领域成为隐患。在蒋志二十几年前将镜头对准拎着空笼子的无家可归女孩时,他已经早早意识到了空无的危险与吸引力,暗示了形式下内容的缺乏如何让人不安。在某种程度上,他和《空笼》镜头里的女孩,和此次项目中的被拍摄者一样茫然。

2007 年,蒋志带着一台 DV 奔赴重庆记录下传奇钉子户被拆前的最后时刻,在来到现场之前,他对事件的认知来自于钉子楼屹立如丰碑的的现场照片,并收集了网络上将钉子户的脸合成到《自由领导人民》等图片上的迷因。他并不被这种个人英雄主义吸引,他更在意的似乎是观察这个戏剧性的布景如何倒下。如今他仍然在做这件事情,他自觉无法打破这个系统,那么他就在客服对“诗意”的建议下用些宏大的词汇写诗,在让自己、参与者和观者都感到不爽的边界上搔一搔。他的动作很轻,也许太轻。艺术如何介入?外交公寓的楼上楼下就住着非裔记者,闭起门来,“礼物”们终究冒犯不到艺术之外,这或许是蒋志的艺术的局限性,但至少艺术还拥有这一点逸出的自由。–[O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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