蒋志:政治不正确的礼物

文/ 雷徕

楔子

来想象一个场景嘛:时间已经是地区冲突之后了,几个穿戴成兔女郎模样的乌克兰女子,面带勉强的营业性笑容,举牌中文牌子,受雇为你念祝福辞,故作亲密地望着你的照片,然后尬舞——你能想象这种身而为人很抱歉的失礼感吗?但是,如果你让她们讲几句跟和平有关的哀述台词,又会怎样?且她们并不具备汉语的语感,呆板的念白又让情景更怪异。灾难变得滑稽剧。

但,如果观展经验丰富的观众,一眼便能看出,这是带着批判的态度,去重现网络流行的现象呢(前几年网上流行的黑人举牌祝福系列的衍生形态)?并且艺术家还告知,台词也是挪用自该类视频现成台词?

这个局部场景里,有着整个艺术项目某种总体的概括缩影。“反映现实”有时往往是超越善恶、表现冒犯的“藉口”。亵渎“正确”的边界本身,便是一个临界点,在错位的悖论上,更容易引发荒诞贱弃所潜在的诗性,从而引起某种滑稽中的悲怆感——这种悲怆里面融合了复杂的心理:鄙俗的本性欲望,出于正义的外部道德义忿,对消费主义把“人”变廉价的内在厌恶,超越僵化道德成见的自由感……

比较起引发的心理活动的复杂,在视觉上,却是简化的,甚至是刻意保持简陋的。

和这种视觉结果对应的方法论,是创作一定程度上在过程中顺势自行生发的,艺术家的主观干预,秉持了尽可能少、但却有效的原则。有效性既来自感受力惯性,也来自经验化的方法机巧。

项目的大调子是:戏仿消费文化的廉价美学,过程生成的关系美学,从批判物化到悬置道德判断、升华的超善恶。

当然,其实若不结合实际观展,文字描述的复现和评论,都会显得莫名其妙。

现在,让我们照着展览项目的动线顺序,走进展厅。

正篇

《蒋哥,现在的时候最好尽量拍白人的》。这是在DRC NO.12举办的蒋志艺术项目。这样一个标题在这样一个地点,实在令人遐想。

你已经在现场了。哦,原来是前些年网上流行的,非洲小哥(或其他具有猎奇消费价值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人群,来自东南亚,东欧,中亚等)举牌、用中文念祝福词、然后尬舞的“礼物视频”。是的,正如蒋志在自述里所说,“政治非常不正确”;所以,这首先是以艺术之名,对一种社会现象的历史纪录。记忆中,昨天我们还是“第三世界”叙事中的弱势共情者;转眼,就成了过去所批判的样子了?

但同时你又感到有些困惑:这不就是在淘宝上,购买了现拍的粗制、量产化视频吗?只是在定制要求里,置换了其中的一些关键细节,真的就能把艺术家的似是而非的主体性,暗渡进去了?当然,这种弱主体性,靠着几个机巧设置暗下控住全局,确实是参与-生成类型艺术的典型形态。但肯定不是蒋志过往的艺术性格,过往的蒋志,拍纪录片的时候,都会靠运镜和剪辑的节奏,来酝酿一种不动声色的诗性,从而赋予弱势群体以尊严的。

三个房间(展厅),四个章节:《祝福》、《我们都是你的礼物》、《虚无》、《短暂》。看完全场,几个部分的录像中,艺术家主体介入程度的强弱节奏分布,正像是一部长片的叙事节奏——有时平铺直叙、有时高潮诗意,只是现在分离开来,时间节奏变形成了装置的空间性。于是,起手式是概念艺术、过程美学;终章的落脚点,却是诗性的,作者意志强介入的抒情。与之相应的,艺术家起初对这一“政治非常不正确”的惊愕、“不适”,终局之时,也成了消弭正不正确的判断,只留下温情的浪漫。

《祝福》的部分,是长桌上,6个手机各自播放一个月里录的视频内容。蒋志从客服的微信朋友圈挑选其他顾客提供的祝福内容,并把祝辞的对象和照片,都替换成自己。文首出现的,因为滑稽亵渎而让人笑之哭之的战火兔女郎,正是在这套运作中生发的。

《我们都是你的礼物》是在一个非洲女性形象的工艺品上,放置的手机,轮播17条视频。艺术家将同类视频中,频繁出现的刺眼横幅,“我们都是你的礼物”,单独提取为元素。艺术家在下单时,会“要求只以这个作为文字内容和喊话内容,并尽量用当地常用的语言”。物化的意味在这里显得额外挑衅。基于经济差异和消费文化而施予的种族歧视和男性凝视,被露骨放大了。蒋志在自述中称,“作为曾经的记者和记录片工作者,我仍觉得留下记录是我的职责。”可是悖论的是,在泛滥的网络信息洪流里,当代艺术的场域,会是未来信息考古所能重视的范围吗?

既然表演始终是一个机械重复的既定程序,那么,在《虚无》的部分,艺术家索性就决定试一试,把台词抽走。黑板/标语牌上只写了“XXXX”。画面看上去,似乎表演者的确变得更为纯粹而自由。但在拍摄了若干条之后,拍摄方和客服都感到不适,“不能用虚无的东西来拍哦,蒋哥我是理解你的,但他们不是这样想,所以蒋哥也多多包涵哈。”艺术家怀疑拍摄方怀疑艺术家在“沉默中隐藏了一个他们难以把握难以捉摸的‘魔鬼’。”

既然如此,艺术家从善如流,顺势将自身的强主体性置入,给出了商家建议的所谓“诗意”文字。这种程序和艺术家意志的强弱变化过程,显得十分倒错和吊诡。我们无法料定,艺术家是否一开始便准备好了,以这种个人艺术意志的强化作为艺术项目的终章。《短暂》。

这是独立黑房间中,投影仪放映的视频。由22条表演剪辑合成为一条。

“文本结构是‘我只想让你XX,短暂,唱着歌说,短暂’,XX的词汇是:愉悦、快乐、迷人,美丽、爱、升官、伟大……等等关于人的生活中某些愿望和信念的概念,并非是诗意的抒情,而是我对这些理念或信念的短暂性的重申。一切唯有因缘生灭、一切唯有变化。”

这部片子是整个艺术项目升华的部分。由静至动,由正经到有点癫的节奏。众舞,独吟,娟丽,壮硕,对着天空鸣礼枪……古怪断句的“诗句”本身并不诗意,但它们和画面之间有意为之的反差,却将原本俚俗的趣味,拖到了错位仪式感的位置,从而在简陋、俚俗和边缘中间,迸发出了浪漫。幸福在廉价感中变得悲怆,弱小的希望因为小而恸人,被道德感妖魔化的物欲得到了释然和宽恕,宏大被降卑……

“我只想让你愉悦
短暂
唱着歌

短暂”

“我只想让你困惑
短暂
唱着歌

短暂”

“我只想让你活着
短暂
唱着歌

短暂”


当镜头刻意在女性衣着上游动的时候,对男凝视角的戏仿,排除了“正确”/“不正确”的成见判断,除了戏谑的态度,还透着一股诚实的坦然:当一个人,对于被支配者的顺服软弱,充满共情的,而不是把软弱看作支配体制的共谋,采取批判的态度;那么,当他用金钱换来表演服务的时候,ta尽可能调皮地放大物化意味,然后自然而然的快乐;这是弱者和弱者之间的共同快乐。

当正确/不正确,都泯然的时候,去政治化便是一种政治表达的姿态也许,在面对“正确”与否的话语僵化的时候,这是最好的对抗姿态

(PS:一同看片的友人对笔者说,ta看出这些人当中,白人女子的心理包袱最重,明显有为了挣钱而被迫欢笑的感觉,而非洲小哥对于自身谐角的身份,全不在意,只是迸发热情能量。倒也是齐物坐忘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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